小河泥濘路

　　狂風中，云越積越厚，由暗白色聚成鉛灰色，由鉛灰色聚成烏黑色，云層里向下懸掛的樹枝枝杈狀的白線縱橫散開，瞬間照亮了昏暗的天空，響徹的雷聲在群山上“炸”開。又連續一陣閃電、雷聲后，落下的暴雨在樹葉上、巖頭上、泥巴上打得“噼噼啪啪”著響。

　　樹林連著竹林，蕉溪挨著棕谷，藤子纏繞刺叢。河谷、山谷蒸騰的白霧從山腳飄繞到山坡、山頂，與越來越低的云氤氳。落了半月的雨沒有暫停，還在小雨、大雨、暴雨和特大暴雨中轉換，山成了瀑、溪、溝，流進了小河，流進了新峽庫區，漲的一河渾濁的洪水。

　　從山彎那邊轉來頭戴安全帽，身穿雨衣，腳穿膠統靴，背著電工包的人，雨水從他臉上流下，鉆進了他的衣領，打濕了下面的工作褲，一腳泥糊的靴子口冒出的水都渾了…..幸好正值夏季七月，才沒讓他哆嗦、抖顫、打噴嚏，雨中的他杵著木棒往巖梯子走了上去。

　　成了水溝的小路，從巖梯梯涌起一層層波浪，沖得茅草、葛麻藤、地枇杷藤左右、上下搖擺。外邊的巖坎，山洪飛流，像匹黃色的布直落溝底。無蟲鳴鳥語，無飛蛾蜻蜓，里邊沖趴的臭牡丹花、破碗花、路邊黃花不見花瓣，殘留的是破皮的莖、稀爛的葉。

　　他左手要抓住樹干、竹丫，右手杵的木棒在水中插穩，才一步步起伏著身子。左腳剛踩上一坨巖頭，松了，打滑，甩脫木棒的右手急忙捏住一根檀木樹丫，沒把他整個身子摔倒巖梯上，他大聲嘆了一口氣，張開嘴巴喘息著，再抱住上面碗大的杉木樹干靠了上去。

　　沒做停留的他轉身踏上巖板。頭頂上的巖沿是從下面不規則地凹出一個弧面，腳踩的巖板長不過兩米，寬不過一米，正好遮擋了降落的雨點，容納他在下面躲雨。他聽見的是雨聲、水聲，空曠的山彎只他一人。他撿來柴禾，放在巖凼，取出打火機打了一歇才打燃。

　　火燃了，他揭下安全帽掛到巖柱，脫雨衣鋪到巖壁，再脫了靴子空出了水，一雙腳泡白了，腳板、腳背泡起深深的肉皺……一身透濕的他站到火邊，烤得冒出熱氣。他從口袋取出膠紙口袋，抖開，里面裝的手機沒有打濕，這種辦法才能讓他和同事、家人保持聯系。

　　他叫周代平，國網來鳳縣供電公司舊司供電所員工。他出門時，雨落得小，天氣陰沉，來到小河山上，才遇到落的這場雷陣大雨。無人陪同的他，路上沒碰到一個熟悉的鄉親。10KV高官線的電桿、線路多半離人家較遠，不落雨，蜿蜒的小路也隱藏到齊膝的雜草下。

　　進了七月，是個多雨的月份，前天中雨他到大窩坨村給用戶維修電表，昨天小雨他到覓鴨溪村查看變壓器，今天他到小河村巡視10KV高官線，又落了雷陣大雨，使得形單影只的他在無雨傘的情況下，迎著雨點行走，還發了山洪，幸好有這個凹巖槽槽讓他避雨。

　　他往火堆上加了柴禾，冒的濃煙中飄起的柴火灰落到他身上，背上烤了又烤面前。雨落久了、落大了，群山的熱氣散了，保留的是濕氣，濕衣濕褲的他還是有點顯冷，一個時候還走不了，只好就著柴火把身上烤干。他經常遇到落雨，多半時間等雨住了又開始工作。

　　被他揭開的工具包成了一個水袋，一件件工具放到巖頭上。他打開沒拆封的香煙，抽出一支叼到嘴上，拿根火柴蔸點煙，吐著煙圈的他把工具包倒掛火邊的巖頭上，水流了出來。他望著對面的山頭上，雨中的10KV高官線的母線，從峽口上飛到他躲雨的山頂上。

　　周代平每個月都會輪巡一次10kv高壓線和400v低壓線，這是他“農網配電運維”崗位履行的職責，只有貼身走到線路下，距離越近，查看得才清楚，好把存在的隱患報告給舊司供電所，再和同事們趕來一起清障，線路的安全運行，鄉親們才到家里用得好電。

　　他巡線要看10KV電桿有無傾斜，橫擔有無歪扭，部件是否變形;電桿完整固定，螺栓無缺陷，螺母沒松動;電桿焊接處無開焊、裂紋;電桿外面沒剝蝕、脫落水泥層，里面的鋼筋無外露;拉線沒松馳，桿頂無鳥窩，桿身無藤蔓纏繞……考驗的是他看出隱患的視力。

　　他巡線要看上坡下坎，轉彎抹角，穿越樹林，橫跨溝谷，翻越山頂的10KV母線，有無銹蝕、斷股、損傷;懸吊弧度有無異常，隔地面高度是否符合安全距離;母線接頭有無過熱燒痕、存在滑脫;母線上是否掛有藤子、樹枝、膠口袋……一段一檔精心仔細地查找。

　　他巡線要看支撐母線的絕緣子(瓷瓶)和金具，兩面無污垢、無破碎、無裂紋，鋼帽、鋼腳沒變形、無銹蝕;無閃絡、放電燒傷印跡;看到的絕緣子串及陶瓷、橫擔沒有偏移;綁線、線夾沒松動，開縫、彈簧銷沒開口、銹蝕……看得眼花，揉揉眼還要看幾遍。

　　他巡線要看柱上油斷路器(油開關)有無漏油，開合指示正不正確，外殼接沒接地;隔離開關的刀片以及靜、動觸頭接觸是否良好，是否存在過熱變色、變形的痕跡;引線、接頭是否松動和發熱;瓷瓶、套管上積墊的灰塵輕重、厚薄;還有臺架牢固、穩定等等……

　　他巡線要看放電間隙是否變動、燒損;避雷器的動作記錄;引下線、接地體間連接牢固狀態，保護板是否完整;接地線有無銹蝕、斷裂;警示標志牌能辨認清楚，線路通道的通暢……看到他一路走過，不是走來游山玩水，他只要來到這一帶的群山中，就在線路下搜尋。

　　小河村位置偏僻，有的村寨通了公路，有的村寨還得靠他的一雙腳走。看到對面的覓鴨溪村，過來得坐鐵皮渡船。新峽庫區的水蓄到標準的水位線，下完巖梯坐船還容易些。開閘放水發電，水位降到河底，渡船能到淺水中開渡，到碼頭還要走下面太長的泥坎路。

　　晴天，瀝水的稀泥巴曬干成一塊塊“魚鱗甲，”踩到上面成粉，刮風吹得一河灰塵，像沙塵暴飄到河空。周代平戴上口罩，捂住眼睛，他走幾步路停留一下，呼吸幾口氣又往前走，兩百米的河坎，要走二十分鐘，泥灰中能見度太低，上了渡船，前面灰糊糊一片。

　　他頭上的安全帽和身上的工作服沾滿了泥灰，拍了、抖了，幾分鐘后又是泥灰。好在船老板習慣了這種環境，順利地把渡船開過了河。周代平上了岸，從河里爬到山上，才取下安全帽、工具包搖晃、抖動，再拍打全身，身上落下的泥灰到巖頭上鋪起厚厚一層。

　　雨天，“魚鱗甲”泥塊發脹、散開，又是河兩岸的泥漿糊，走到上面既溜又滑，還要下沉，抬起哪只腳，泥巴從鞋底粘到鞋面。穿皮鞋、球鞋、靴子不好走，穿了工作鞋也不好走，泥糊的重量超過鞋子的幾倍。有經驗的周代平杵的木棒，也要費好大的勁才挪動一步。

　　晴天，河里的泥灰路，雨天，河里的泥糊路，是周代平每次到小河村去的必經之路，只有這條捷徑，到小河村去少走繞道、打轉的冤枉路。和鄉親們一起走，能互相提醒、照應、幫助。他一個人走，心提了起來，沒走穩，溜滑偏倒下去，裹了泥糊的他像包的皮蛋。

　　小河村有15個村民小組，462戶人家，1625人。三分之一的人家搬去了來鳳縣城，三分之一的人家搬到舊司鎮東流司的安置屋，還有三分之一的人家住在小河村。年輕人到外面打工去了，留守的是上了年紀的老人、身有殘疾的人，三歲以下的崽崽伢(小孩子)……

　　來到村里的周代平和這些鄉親們打交道，給他們整(換)線、整開關、整燈泡。哪家鄉親的電線破了用絕緣膠布包好，哪家鄉親的電線松脫了，用螺絲卡穩、旋緊，哪家鄉親的電線斷了重新結好，再包上絕緣膠布，看起是些小事，實則是鄉親們安全用電的大事。

　　開關壞了要整，刀閘壞了要整，就是電表壞了要拆下來帶到供電所，再取來新電表安好，不能過夜，不會讓鄉親們在家里摸黑。細小的事做多了，鄉親們對他尊敬、親熱，幾天不見，鄉親們想他，他也想鄉親們，只要他坐上了渡船，鄉親們會說“那個搞電的人來了。”

　　像周代平這個“農網配電運維”員工從高壓管到低壓，管到鄉親們的家里，是供電所一線員工最平常也最普通的工作，遇到極端天氣造成停電，他還要和所里的同事現場搶修，用最快的速度復電到鄉親們的家里，只有讓鄉親們用上穩定電、安全電，他的心里才踏實。

　　小河村還是一個局部滑坡、塌方、泥石流的高發地帶，對10KV高官線危害最大，這種情況發生了，周代平接到鄉親們的電話后，會急忙趕到小河村，將倒桿、斷線的災情及時匯報給供電所，難度再大，也要和同事們架一條臨時線路，讓焦慮的鄉親們也有電用。

　　如果沒有倒桿、斷線，事故點離高官線太近，也要將線路改道，避免和防止以后再出現類似的災害。提前預防，行動得越早，有了災情，沒中斷的電能供應，是高高水泥電桿的挺拔，是橫亙電力線路的延伸，有遠見的處置讓小河村的鄉親們不會在極端天氣感到害怕。

　　沒有了狂風、閃電、雷聲，大雨轉為中雨。從雨中飛來的兩只黑白起花的蝴蝶，圍繞周代平轉了一圈，看到它們巴(落)到巖頭上，他笑了。這個天然的凹巖槽槽能容納他，也能容納它們，他身上的衣褲烤干了，落了兩個鐘頭的雷雨，落散了天空烏黑發亮的云團。

　　當中雨轉為小雨后，周代平撿了幾坨巖頭壓到冒煙的余火上，不能讓刮的風帶走一顆火星。他穿上里面濕潤的靴子，收拾好工具，背上電工包，戴上安全帽，穿上雨衣，再看了一眼兩只合成像樹葉的蝴蝶，一臉微笑地往那邊走過去，再折轉身子上了巖梯子。

　　山上的樹木還泡在雨里，周代平今天巡線的事要往后順延。他要去一戶約好的鄉親家，他家二樓的燈不亮，去查看是哪根線脫了，還是斷了，他們家要在國慶節接兒媳婦，電搞好了，再做簡單的裝修。到時，他這個“搞電的人”要來向他們祝賀、道喜、鬧新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