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中，他從樹林里走出，轉過彎左手抓住竹丫，右腳踏到坎子上的巖頭，側身右手再抓住另一根竹丫，左腳跨了上去。他順著竹林邊的毛毛小路往上爬，頭頂上的10KV高壓線路，將一顆顆水珠從上往下滑去，他要走上去，看看有無長高的樹子影響電力通道。
他頭戴安全帽，腳穿絕緣鞋，工作衣褲外的雨衣、雨褲筧下的雨水，一條條流成了絲、線。快六十歲的他，頭發見白，手腳靈活，身子敏捷，抬頭望了，轉身又看，從他專注的神態，看得出非常認真、仔細。他叫田言青，是國網來鳳縣供電公司百福司供電所員工。
土生土長的田言青，從卯洞(百福司原名)龍板電站干到水電組，再到百福司供電所，奉獻了他的青春年華，將熱血、激情在崇山峻嶺的土家山寨描繪出美麗的圖畫。流出的汗水、付出的精力，群山銘記，山路刻錄，他是各族鄉親們心中一個用心、有情的老電工。
2003春天，他離開條件好的臺區、片區，來到河東負責線路巡視、維護，負責鄉親們的用電登記、入戶、安裝、維修、更換。一個抄表員兼顧了檢修、搶修多種職責，還向鄉親們宣傳、解釋、回答安全用電的知識，把深奧的理論用淺顯易懂的土家語、方言講出來。
1980年代以前河東是卯洞公社下屬的管理區，后來一段時間為百福司鎮的一個鄉。現在的河東不再是行政區劃的名稱，只是百福司人叫習慣了的寬泛的地名。河東如今是方向、位置的存在，散落的捏車坪、冉家、舍米湖、合光、興安五村，輻射更多偏遠的寨子。
河東人將酉水河西岸的百福司街上和原卯洞、荊竹、月亮、高洞、楓洞五個管理區的人喊河西人。以前的河東像高洞、荊竹、楓洞一樣閉塞，偏僻到興安村霸庸寨，西邊是重慶市酉陽縣大溪鎮的村寨，東邊是湖南省龍山縣桂塘鎮的村寨，站到寨子上面一腳踏三省。
山大人稀、樹木茂密、縱橫溝壑、山洞天坑、麂叫豬(野豬)嚎，面對這樣一幅高峻、深邃的山形地貌，田言青沒有膽怯、害怕、退縮。從跨過酉水河，踏入河東的地盤那刻起堅實地走了進去。他越走越遠，走到山頂上，走到溝谷底，走到林海中……
沿著電桿走到最遠的臺區，從10KV下載線到200KVA變壓器，再引伸出400V低壓線，順著一根根電桿，延伸到人家集中的寨子，也蜿蜒到樹林、竹林、山腰、山頂、山背后吊散(東一戶、西一家)的鄉親們的家里，從沒見過電燈的他們在燈光下嬉笑、快樂。
他翻開了鄉親們祖祖輩輩企盼的“神燈”掛到堂屋、灶屋、房間的柱頭下，讓屋里在漆黑的夜晚變得像白天那樣明亮，不再到黑暗中講的是“黑話。”能到織機上織出“西蘭卡普(土家繡花鋪蓋和織錦)，”能坐到板凳上做布鞋，能到偏偏屋里劃篾條織背簍、曬墊……
鄉親們在等待“神燈”的那些年，照過松香燈、樅膏燈、桐油燈、蠟燭燈、煤油燈，燃起的燈花像一條小小的火苗。燈小，明亮的范圍有限，坐近了，燈上的油煙子熏黑的是臉龐、額頭、耳朵，還熏黑了鼻孔，做了一個晚上的手工，一雙眼睛盯得疼痛，起了血絲。
田言青的到來，鄉親們沒把他當外人。輩份大的人喊他侄兒、侄孫，平輩份的人喊他大爺(大哥)、老老(弟弟)，小輩份的人喊他滿老(叔叔)、公公(爺爺)。愿意和他說起往天用那些燈的年代，只隔了一條酉水河，河東這地的鄉親們盼望家里安一盞“神燈。”
那個年代，鄉親們心目中的“神燈”就是現在的電燈。河東通電的那幾個晚上，家家戶戶像過年一樣的喜慶、熱鬧，有的寨子的人點響了鞭炮，有的寨子的人放起了煙花，有的寨子的人跳起了擺手舞，有的寨子的人敲起了三棒鼓，有的寨子的人打起了九字鞭……
聽到鄉親們的這些龍門陣，田言青才曉得他們喜歡他的原因。要在鄉親們的用電上竭盡全力做好的是服務工作，田家的燈不亮，他查找出問題，把斷了的線接好，并纏絞絕緣膠布;向家的開關燒煳了，能用的他用電工刀刮掉煳鍋巴，再接緊電線、上好卡線的螺絲。
覃家的電表不走了，他下了迅速帶回所里校驗準確，馬上趕來安好;彭家的電線老化，和主人到街上買來，花一天時間重新走線到里外、樓上;白家的水泵從水井抽不上來水到高高的水塔上，扯上來他只交換了一根電線，做好絕緣處理，放進水井把水抽了出來。
彭家要在變壓器下邊外側修豬圈，親戚說服不了，村干部勸不了……田言青來了幾聲大爺一喊，說變壓器邊修豬圈危險，到春夏秋季的雷雨天，炸(響)雷落地的中子線從豬圈穿過，打死豬還能買了再喂，如果打倒人哪門搞?!彭家停工把挖的墻腳泥巴填了回去。
冉家愛把糠殼和渣子堆到電桿邊漚灰，他沒有垮(拉)臉、噔起眼睛不耐煩。田言青找來鏟子，把燃燒、冒煙的糠殼、渣子一鏟鏟撮到對面的洼巖槽槽(坑凼)里，還撮了幾撮泡泥巴蓋到上面，免得風吹走火苗。冉家人受到感動，用濕帕子抹掉熏起煙垢的電桿。
李家套牛到電桿邊的事，張家到變壓器下碼柴的事，劉家到線路下堆草的事，譚家到電桿上套繩子晾被單、床單的事，羅家到線路下種樹子的事被他碰到后從來沒一虎二嚇，講的是電力設施下邊要保持通暢，不然影響供電，會出現電力事故，還是平安無事的好。
做的比講的多，講得口干舌燥沒得一個人感動，鄉親們還認為你歹(吃)多了，管得寬。田言青話要講，講的是有用的話，哪門用好電的安全知識。講的愛護電力設備，發現了小的大的隱患、故障都可以給他和供電所打電話，保護好現場，他們會馬上趕到進行搶修。
他每次到河東這邊來，要到山上轉幾個鐘頭，從這座山翻到那座山，從這條溝走進那條溝，從這個坡爬到那個坡。冬天、熱天，春天、秋天，晴天、雨天，陰天、霧天，雪天、冰天，亂刺掛爛的衣褲多，尖巖劃破的鞋子多，還有手桿、腳桿上的水泡、血泡、傷口。
很有一些路段的線路是無人居住的山林，撞到過啃食苞谷、紅苕、豆子的野豬，就近隱藏到巖頭后，沒擋住它的通道，構不成危險，野豬會往一邊走開。他才走到那邊的寨子，把鄉親們的電度抄錄到表冊，不會多抄一度，做到準確、無誤，抄得鄉親們放心。
有時到一個峽谷碰到一只麂子，好在它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不然，他會把它攆到倒角角，幾棒棒敲死了，拖到鄉親家弄熟了，和大家坐在火坑(塘)邊，一個倒一碗白酒，舒服地歹一頓野味。就是身邊來了一條毒蛇，他都用木棒把它趕走，不會為歹野味傷一條命。
十幾年時間，五個村寨的人，田言青認得到多半。打工、工作、當兵、經商、上大學的人也認得到一半。熟悉的人都愿意和他掏心窩子說話，說的是農事、家事，說的是父母事、兒女事……把他當的親人、家人，也愿意說出煩惱事、苦悶事，說通氣了心里愉快。
他沒到河東和鄉親們結過“良子(矛盾)，”還給吵過架、打過架的人解交(疏通)、勸和。他常說鄉里鄉親住到一個寨子，低頭不見、抬頭見，大家鼻子處眼睛，就是不服氣、有意見，一個忍一忍，一個讓一讓，在到一邊想一想，為點小事產生誤會沒得意思。
多個朋友多條路，基于這個理念，他到哪個寨子巡線、維護、抄表，鄉親喊他到屋里歇氣(休息)。他會說今天的事多，就不打擾了，哪天得空了一定好好坐坐。鄉親們還是要給他裝煙、泡茶，他被這種鄉情感染，做完事和大家講一會兒白話，才往下一個點走去。
有了廣結人緣有因素，田言青每次到來，鄉親都喜歡圍在他身邊，聽到他擺的用電方面一些幽默、詼諧的龍門陣嘻嘻哈哈笑起來。大家聽了后，再聯系到自己和家人用電上需要注意的各種事項，都認為他既搞笑，又上了一堂生動的安全課，用好電事關每一個人。
遇到哪天天黑了，餓得還沒歹中飯的他頭昏腦脹，熱情的鄉親請他就座、歹飯，他推辭不了，和大家坐在一起歹得酒足飯飽。鄉親們沒留住他歇息(住宿)，不是騎摩托、就是開小車把他送到街邊的家里。第二天早晨，他又出現在鄉親們的面前，這是他工作的常態。
河東的五個村寨都是來鳳縣、百福司鎮有名的歌舞之鄉。確實是會說話的崽崽伢會唱山歌，會走路的崽崽伢會跳擺手舞。本身愛唱歌、跳舞的田言青走到哪個寨子遇到大家在唱山歌，他會扯起嗓子唱幾首山歌，遇到大家在跳擺手舞，他會走進去和大家一起跳起來……
隨鄉入俗的他在不影響工作的前提下，入的是唱山歌，跳擺手舞的俗。儼然是山歌隊、擺手舞隊的一員，這是他為開展自己的工作，和鄉親們建立了更深厚的關系。有的鄉親看到他一個人上山去巡視，實際做的為大家服務的事，會邀幾個人和他到山上去轉幾座山。
一腳踏三省的興安村是幾個倒角落村寨，被湖南省龍山縣桂塘鎮友誼村隔成了山旮旯。友誼村和湖北省來鳳縣百福司鎮冉家村在地理位置上形成了插花地段。上邊是湖南，下邊是湖北;左邊是湖南，右邊是湖北;里邊是湖南，外邊是湖北……邊界上的山地唇齒交錯。
湖南的地包圍湖北的地，湖北的山環繞湖南的山，邊界上的地盤彎進去轉出來，一個又一個的大回環往這邊包抄，往那邊纏繞，不熟悉地形的人來到這里會搞得暈頭轉向。只有請了當地人做了向導，到插花地帶游玩，左腳剛站在了湖北，右腳則跨進了湖南。
從冉家村直接到興安村，山高、峽寬、谷深，還有一面又一面的懸壁，一層又一層的峭崖。當地人走過去要大半天時間，外地人不敢走，會迷失到方向，走不到興安村去。從兩公里的插花地走過去四十分鐘，騎摩托車、開小車到三省(市)的邊界上只要幾分鐘。
百福司供電所為了興安村的網改，直接從冉家村到興安村設計一條線路，一是工程成本大，二是施工難度大，三是運送材料的困難大，不可能在規定的時間內完工。興安村再偏遠、閉塞，也是百福司供電所服務的村寨，要讓鄉親們用上穩定、可靠、正常的電。
直線走不通，只有從插花地這條捷徑可走，冉家村的鄉親們工作好做一點，擔心的還是隔壁友誼村的鄉親們好不好講話?沒得錢的交易在現在這個社會很難行得通，鄉親們的種植、養殖來錢慢，遇到電力工程這坨大肥肉，擠點油出來扯的是幾根毛，連皮都傷不到。
所領導到冉家村了解過，才曉得友誼村的鄉親們正等著這個機會。只要湖北的電桿“栽進(立在)”他們湖南的山林、坡地、梯田，就會伸手要錢，要的不是點點小錢，都是獅子大開口，要就要一筆大錢。這種說法準不準確，他們不清楚，占地要錢也沒有犯錯。
他們想去想來，把重任委托給田言青。他專門去冉家村和友誼村到插花地有山林、坡土、梯田的鄉親家里摸底。他說大家都住到這方山鄉，不是嘎公舅爺，就是堂公伯叔，都沾親帶顧，不親也喊親了，還天天相見，既同宗又同源，說到上面五代、六代興許還是一家人。
我們湖北有你們湖南的兒媳婦、女婿，你們湖南也有我們湖北的兒媳婦、女婿，世代開親親上加親，各姓宗族同派，親戚血緣相連，喊過去老表，喊過來大爺，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哪怕是瓜鼻子親也都親到了一堆，逢年過節還到一起唱過山歌，跳過擺手舞。
到冉家村、興安村很多人喊我大爺、老表，他們對我敬一分，我對他們敬三分，遇到本家那就是家門，該辦事的辦事，該幫忙的幫忙，只要我辦得像、幫得了，一定盡我的能力，直到滿意為止。我和你們友誼村的田家人，是一個分散開的大家族，一筆難寫兩個田。
你們友誼村也像冉家村、興安村的人對我親熱，姓田的是我的宗族，不是姓田的人有田姓的女人就是我的親戚，你們不認我沒得關系，我把你們這邊的宗族、親戚認定了，不管你們哪時到百福司街上去，只要你們找到我，就到我家里去亥，弄幾個家常菜喝杯酒。
我曉得你們也關心、心痛興安村的親朋好友，我們供電所今年網改，要經過冉家村和友誼村的插花地，必須向你們借道，順著公路把新的15m高的電桿立過去，架一條10KV高壓絕緣線路，讓興安村的鄉親們的網改工程順利開工，多多少少要損害到你們的利益。
就當我和你們是宗族、親戚關系，一定要支持我們的工作。這兩公里的路段確實沒得補貼，你們要恨我、罵我、打我都行，耍狗子咬、用棒棒敲，我來承受這種痛苦，把你們心中的怒氣、怨氣發泄到我的身上，覺得滿意、舒服我都認了，但不能影響我們施工的進度。
2019年的8月至10月，田言青每個星期都要跑一趟友誼村，從個人角度扯到私人、宗族、親戚、朋友關系，再講到通向興安村的電桿陳舊、線路老化造成的低電壓給鄉親們用電帶來的不便，還容易埋下隱患、出現故障、造成事故，水泵抽不了水，打米機打不了米。
友誼村有山林、坡地、梯田到插花地段的鄉親聽說田言青來了不是躲了，就是故意到桂塘鎮去逛街。他守在路口、等到大門口，今天沒守到人、沒等到人，第二天來撲了空，第三天又來，陸陸續續從上個月堅持到下個月，感動了鄉親們，才同意、畫押到插花地施工。
對友誼村的鄉親們不能過急，得慢慢地來，讓他們考慮、思量仔細、清楚后，想到是為興安村的鄉親們做的利好的事。友誼村的鄉親們之間也想明白了，田言青不是為他自己的事，是為工作的興安村的鄉親們不但要用上電，還要用好電，這是他到友誼村落實借道的事。
人心都是肉長成，田言青的職業道德從他的踏實、忠誠、品質上體現出來，他一個管片電工，又不是本地人，能把興安村鄉親們用電的事上心到這種程度。他不怕友誼村的鄉親說他啰嗦、討厭、煩躁，能在輕重、緩急、利弊上說得有條有理，很多人都說他著數。
插花地網改施工前，田言青和楊所長與百福司鎮分管電力副鎮長沈勁余去年10月25日，從百福司專程到友誼村，和村支兩委的人商量、協調友誼村和冉家村插花地，百福司供電所借道友誼村地盤實施鄉村網改工程，得到了村支兩委的人同意，不附帶任何條件。
這件事的圓滿解決，沒受到一點阻止、波折，還得感謝田言青到冉家村、友誼村的鄉親們中間的前期工作做得好。他的方法是一次不行去多次，和兩邊的鄉親們磨，磨得他們愿意，和兩邊的鄉親們泡，泡得他們讓步，冉家村的鄉親參照友誼村的鄉親沒提無理要求。
一個多月后，從冉家村、友誼村的插花地到興安村新立了一根根15m高的電桿，新架了一擋擋絕緣電線，這條10KV高壓線的竣工通電，讓興安村的鄉親們用電再不會受到低電壓的制約。鄉親們過年都買了各種各樣的電器，享受電能帶來的實惠、產生的效能。
來鳳人、龍山人、酉陽人到一腳踏三省的界碑景點旅游，經過冉家村、友誼村的山山嶺嶺，不是導游介紹，哪里曉得這里是左凹右凸的插花地。當他們抬頭從車窗看到挺拔的電桿，蜿蜒的電線，哪里曉得是田言青一次次說服，給10KV電力線路借了一條安全的通道。
是的，自從鄉親們的家里安了智能電表后，田言青再不用抄表了，他工作的廊場沒有變動，還堅守在河東五個村寨的大山深處。為了鄉親們用好電，不管白天、黑夜，熱天、冬天，晴天、雨天，霧天、霜天，雪天、凌天，只要接到電話，他騎上摩托車就往河東趕去。
過了寒露，隨處可見盛開的油茶花，一片片潔白的花朵，一顆顆金黃的花蕊，飄出的香味飄蕩在山山嶺嶺，走到哪個寨子都聞得到芳香。早晨七點半，騎摩托車來的田言青到興安村一戶鄉親家前的壩子下車，背電工包往小路走去，開始他今天的巡線工作……
作者：張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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